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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光棋,湖北大冶人。作品散见《海外文摘》《青年作家》《作品》《短篇小说》《古今故事报》等报刊。
河水为什么会流淌
太阳一落山,老太婆就喊冷。其实是,老太婆喊冷的时候,太阳才刚刚落山。老太婆躺在屋子里,没有看到太阳落山;但太阳落山后气温下降,空气变凉,她能明显感觉出来。老太婆躺的这间屋子在湾子西头,山脚下里,坐北朝南,避了北风,却没躲过西风。一到冬天,风从遥远的北方刮过来,被屋子后边长长的垴塬一挡,风就向东西两边分开了。往西去的那股风沿着垴塬往下滑,就滑到湾子西边的港汊里。风就在水面上游荡,有时落在水面上,跟吹哨子似的,把水面吹皱。这些风是分散着的,也是孤独的。之后,它们会先先后后跃上湾子旁边的那片田畴。倏忽之间,它们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前进的方向,速度不断加快;它们跟害怕孤独似的,眨眼工夫进了湾子。风们一边融入空气,一边让空气流动,空气一点点变凉。这是一股新的空气、新的风。风儿四处嗅着,舔着,溜进老太婆的屋子里,老太婆一下子就感受到了。老太婆就喊冷;就喊她儿子的名字,要儿子进去给她掖被子。
老太婆的呐喊声是极为微弱的。只有她的儿子、儿媳和孙子他们才听得到。他们一半是听到的,一半是感觉到的,二者加在一起,才能产生一个具体的确定。今天老太婆喊冷的时候,儿媳妇去了外面;孙子呢,明日接媳妇,他去舅舅家接客去了;只有儿子在家。这是一个晴朗的冬日下午。湾子里安安静静的,风儿几乎是无声的。屋子前面白杨树落尽了树叶,又高又尖的枝条上站着一群麻雀在喳喳鸣叫。接着从湾子东头传来几声狗叫声。狗叫了几声就歇住了。尽管男人站在湾子西头自家屋门口,却知道狗咬的是路上的行人;要么是狗在故意“多管闲事”地敷衍,让主人知道它是管事的,然后挺知趣地把头别转回来,摇着尾巴向主人报告平安无事。男人听到第一声狗叫,微微愣了一下。之后径直去屋子左边柴房里寻找竹枝扫把。几只鸡在柴房门口刨食,鸡爪子在地上沙沙沙地扒几下,啄一口,什么也没有;又沙沙沙扒几下,啄一口,又啄一口,还是什么也没有。简陋的柴房门一推就开了。一股干燥的气息立刻扑面而来,那是从放在里面的那些干柴身上散发出来的。里面堆放着一些硬柴;又干又白的油菜箕和稻草相互挽成的柴把子,柴把子被草绳捆成了圆滚滚的捆子;一把一把的芝麻杆子。他们在阳光下晒得很干,又被秋风吹尽了残存的最后一缕湿气。然后,女人在星光灿烂的秋夜里,挽成柴把子,捆成柴捆子;之后,被收进柴房,分门别类堆放在一起。这是寒冬和明年春天的柴火。开门七个字,柴是第一个字。今年更是如此。给儿子接媳妇,要请10桌客,10桌客的茶水饭菜要烧掉多少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家中的柴火房一直是女人管,像今年这么丰实和富足还是破天荒头一次。男人眼睛在黑暗中搜寻了一会儿,没有看到他所要的竹枝扫把。男人把手伸到门角落里一摸,手被网了一层蜘蛛网。蜘蛛网贴在手背皮肤上,有一种湿润而滑溜的感觉。男人就从柴房里出来,站在屋子外面的光亮里。风从他身上刮过去,把一丝寒意撂在他后脖窝里。接着,风就钻进了院角那棵樟树上,在枝条间钻来钻去,仿佛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在细心地检查樟树上的每一片树叶。这时候男人无意中发现了扫把。扫把就那么随意地躺在樟树下面那块空地上。男人操起扫把,开始扫地。
一片刷刷刷的声响在院子里响起。稻草和尘土即将被归拢,风却调皮地搅了一下,几根稻草从男人屁股后面逃跑了。男人连忙用扫把尖压住稻草,把它们重新拽回到了垃圾堆上。
男人转身去窗台上寻火柴。男人听到老太婆在屋子里喊冷。老太婆声音是含混的,男人却清晰地听到了老太婆说这天呀,怎么变得这么冷,又没个人给我掖掖被子。男人就在窗口外面答应了一声:娘,我来了。男人穿过堂屋,走进了挨着柴火房的那间屋子。老太婆睡在屋子后间。老太婆在被子覆盖之下;侧着身体,肩头和膝盖弯曲着,一团乱蓬蓬的黑发露在被子外头,头和脸缩在被筒子里。一种又酸又热的感觉,像往日一样又一次袭上了男人的心头。男人把老太婆脚下和肩头上的被子掖了掖。老太婆知道是儿子在给她掖被子,喉咙里便有一股气流一阵一阵地响着。男人说老娘,我给你掖好了,睡吧。老太婆说都忙什么去了,没有人陪我一会儿。之后,老太婆再也没有说什么。气息慢慢平和下去,开始睡觉了。男人离开床,看着躺在床上的娘的瘦削的形体,跟一只甲壳虫似的,他想了半天却没有想出一只具体的虫子来。模糊中,那些虫子四肢弯曲,颈项弯曲,脊背却是直的。娘的脊背却总是弯着,再也伸不直了。这么想着,人老了比一只虫子还可怜。就有一种模糊的感觉在男人心头擦来擦去的,脸上继而表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坦然。屋子里弥漫着老太婆身体的气息,那是秋天里一片干树叶的味道,但分明走了味。仿佛那片叶子淋了一回雨,原先干爽的气味渐渐变成一种暗气。暗气游动着。弥漫开来,就给屋子加了一层黑。其实,这种气味并不浓,只是淡淡的,搁在鼻尖上。
老太婆在这气味中睡着了。
女人手里抱着一只箩,箩里装的是盘子和碗。女人把箩往门外一放,就嚷着说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还在屋子里磨磨蹭蹭的,盘子碗还没凑齐。男人从老太婆屋里走出来,没有理女人,径直朝院角垃圾堆走去,蹲下身子把垃圾点着了。一股青烟冒出来,在西风中摇着,扑到樟树上,钻进枝叶里。垃圾堆里,青烟慢慢变大,一团又一团,往西风中滚,被西风托着,送到樟树那边去了。偶尔,垃圾堆中蹿出几束火苗子,突然爆一声炸响,火苗身子往下一缩,没有了;便有一股青烟从那冒出来。把铁锅洗出来。男人是对女人说的。女人这才拿眼看男人,男人接住女人的目光,说他表叔待会要来给咱家福(不是“杀”)猪。女人说又不早说。男人朝女人看了一眼,意思是说难道迟了?不晓得他表叔到底来不来?怎么不来,我跟他约好了。男人坚定地说。待会哪个帮忙,儿子又不在家。女人不由得嘀咕着。男人说有人帮忙。女人将信将疑,说,有人就好,我只管烧开水。女人说到这儿,无缘无故脸上露出笑容。男人仿佛受了感染,也笑了。男人说,让你福猪,你会福吗?你会福吗?女人反过来问男人。男人说我会福就不会请他表叔来了。两个人说到这儿,话就融合了。
男人从身上摸出一根烟来,蹲在垃圾堆旁边,点了一会,点着了。拿到嘴里吸了两口。然后在一条凳子上坐了下去。男人咳了两声,又吸了几口烟。然后自言自语地说,眼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女人见男人成竹在胸的样子,便笑着说又谈三国了。男人像是被点醒了,便对女人说你这一生跟着我,别的不说,故事谁个没你听得多。都是狗屁文,女人说,你就说说你刚才说的这个东风吧。刚才说的这个东风,男人笑了一下,那太简单了。东风指他表叔?可以这么说,但这仅仅是今天的东风。男人吸了一口烟,接着说我刚才说的这个东风是——儿子的新媳妇。男人挺得意地眨着眼睛。女人说看把你乐的,又不是你娶新媳妇。女人故意这么激了男人一句。男人说你这个傻婆娘,瞧你说到哪儿去了。
女人一边说笑,一边磨锅。那个临时灶台就搭在柴房门外。那口大铁锅生了一层厚厚的铁锈,女人手里抓着一块磨石来来回回地磨个不停。黄黄的铁锈水黏在她的手上、磨石上。她又操起锅铲用力铲。然后又磨一阵,又用锅铲铲一阵。又洗了两次。
再磨。
磨锅声汪汪汪地轰鸣着,有点像飞机在天上飞翔,有点像磨盘在转动;它们越过了过去岁月的艰难,磨进了今日心中喜滋滋的快乐。仿佛是一眨眼的工夫,儿子长成了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要娶媳妇了,要生儿育女、做父亲了!生活往往就是这样:当某个事实呈现到人面前的时候,有时会感觉到它不像是真的。
男人坐在凳子上,把烟头扔了,翘起一条腿来,两只手搓着那条裤腿上的泥灰,搓一阵,拍两下;又搓,又拍。然后,把另一条腿换上来。男人突然站起来,我去看看,一边说一边往院门那儿走。才将走出院子门,碰巧他表叔从院墙那边走过来。老表,劳驾你啦!男人便和他老表一同走进了院子里。表叔,劳驾你啦!女人用的是他儿子的称呼,更显得客气、敬重。表叔说瞧你说的。表叔看了看女人,笑着说你越来越年轻了。女人说他表叔没个正经话。表叔就换了个话题说,你跟我老表两个人总算要熬出了头了。哪里,女人说,屋子里还有个老太婆没有交待。慢慢来。是慢慢来。日子不到事不了,男人给他表叔敬完烟,一句话就把他俩的话给归总了。表叔手里拿着刀具,男人伸出手去接,表叔没让,他自个儿往窗台上一放了事。表叔的那些刀具是用一个帆布围腰包着的。表叔吸了两口烟,就解开包袱,拿了一把三角刀和一块磨石出来,又叫男人端了一碗水给他。表叔一边磨刀一边说这把刀要磨磨了。磨了一会儿,表叔跟木匠师傅看料直不直一样,把刀翻过来,刀刃朝上,眯着一只眼睛看刀锋。刀锋又薄又亮。表叔说,行了,刀锋齐了!男人说你磨刀没话说。那不,表叔谦虚地说磨刀有学问,我会用刀不会磨刀。这跟开车子一个理:有的人只会开车子不会修车子。男人说社会进步了,分工更细了。这时候女人插嘴说,过去县官除了升堂议事,还要亲自审案子。现在审案子有法院。
怎么扯到法院了?接话的人在院墙外边,男人和女人听声音就知道是金伯来了。金大哥,别来无恙!表叔给金伯敬烟,金伯不肯接,一定要表叔吃他的烟。表叔就把烟搁到耳朵上,空出手来接了金伯的烟。你来了好,表叔说,你是个好帮手。好帮手算不上,金伯笑着说,我是个混饭吃的。瞧他金伯说到哪去了,女人接过话头说,你是穆桂英挂帅满堂跑。——哈哈哈!金伯一阵爽朗的笑声揉进风里,飘到院子外面去了。
开始吧!表叔说着向男人要了一根绳子。男人又下了一扇门板,抱到院场上。金伯跟在后面抱了两条条凳出来。又拾来几块红砖,把其中一条凳子垫高了。女人已经烧着了火。灶塘里哔哔剥剥一片响。那又干又脆的芝麻杆,烧到旺时呼呼哄哄的叫,映红了女人欢笑的脸。女人抬起头来,告诉表叔金伯他们说待会儿就有开水了。
表叔说走吧。男人走在前面,表叔和金伯跟在后面。猪栏建在屋子西边的一棵泡桐树下。泡桐树又高又大,枝繁叶茂,猪栏又小又矮,仿佛树下趴着一只乌龟。猪栏门是敞的,才一人高,猪栏里面围了一堵齐腰高的栅栏,猪关在栅栏里。栅栏门是用钢筋焊制的。表叔把绳子往手掌上松松地挽了几圈以后,一抬腿就翻进了栅栏里。猪受了惊吓,往猪栏后面粪便里退缩,躲避着表叔。表叔把绳子做好一个圈套,然后去抓猪的一只脚。猪哼哼哼哼,惶恐着。绕着墙边躲。猪不肯把它的脚让给表叔,表叔的手摸到猪的脚,猪就往前一跑。表叔半天没有把猪套上。表叔就给猪套近乎,伸出一只手试探着在猪肚子下面抓搔。猪慢慢放松警惕,逐渐平静下来。表叔就趁机去抓猪的一只脚,并使它脱离地面,插进了预先做好的圈套里,然后勒紧了。男人已经给表叔和猪开了栅栏门。表叔抓起绳子,走出了栅栏。猪却把身子往猪栏墙壁上贴着,不肯出来。金伯就从外面地上拾了一根树枝,趴在栅栏上一下一下地拍打猪的屁股,猪不情愿地走到了栅栏门口;停下,不肯出门;突然猛地向外一冲,把栅栏门和猪栏门一并冲过了,冲到了猪栏外面。猪仿佛脱离了什么危险似的,愿意跟着表叔走了。猪在地上啃了几口;走了几脚,停住,撒了一泡尿。
猪被牵到院子里来的时候,鸡还没有进鸡笼。天是亮的。时间在随意流淌。没有人知道时间是均匀流淌的,还是非均匀流淌的。也没有人知道时间是一种客观存在,还是感觉是一种客观存在。时间看不见摸不着,它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呢?也许根本就没有这个被人称作时间的东西,这个世界只有感觉才是真实可信的。中年人感觉自己在一天天变老,鬓发和胡须变白了,头发白的愈发多于黑的。到了七老八十就快要死了。生命走过去本来是有一点痕迹的,但后面的覆盖了前面的;一旦死亡把生命全部覆盖了,就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女人从大灶灶膛里夹了一把柴火到小灶里,把小灶也烧着了。她揭开大锅锅盖,一口阔大的白气从锅口滚出来。她抓起一只红胶瓢舀了两瓢热水到小锅里,开始洗刷起来。水蒸汽扑到她头发上、脸上,跟汗珠子似的。然后她端了一些盘子碗到小锅里,又往那些餐具上淋了不少热水,开始洗起来。她一边忙碌着,一边说要是知道表叔今儿来福猪,该把儿子留在家中。表叔说福猪快。金伯说待会福猪的时候我给大家讲个故事。
表叔把绳子往胸前一收,猪的那只被套住的脚往地上一瘸,身体就在门板后边扑倒了。猪就趴在地上张开嘴巴叫唤。表叔早把一只铁钩子捏到了手上,钩尖朝上,伸进了猪张开的嘴巴里,钩住了猪的上颌。表叔扔了绳子,把尖刀捏到了手上。猪一边叫一边往后退,钩子就钩得更牢更紧了。这时候,猪叫声洪亮极了。表叔开始把猪往门板上拽,金伯一把抓住了猪尾巴,男人把两条手臂伸到了猪肚子下面。在他们三个男人的配合之下,一头大肥猪眨眼之间轻而易举就被摁到了那扇略微倾斜的门板上。女人赶忙递了一个瓷盆给男人,盆里放了一些清水。猪叫声里显出气喘吁吁。表叔把猪往他面前挪了一点点。然后把手上的尖刀放到瓷盆里浸湿了一下。表叔把尖刀紧紧地攥在手中,在猪的喉咙底下一戳,就径直捅了进去。尖刀将要完全埋没的时候,他用力往深处捅了一下。
表叔把尖刀从猪脖子里拔出来,一股鲜红的、滚烫的朱红(不叫“猪血”)往外一冲,把男人端在手里的脸盆给冲歪了。猪还在叫。朱红快速冲了一阵子之后,开始减弱。表叔把沾着朱红的尖刀在猪身上揩了一下,又翻过来揩了一下。猪鼻子里吐着粗浊的气流。最后猪不叫了,没有气息了,一动不动了。
安安静静躺在门板上。
这时候,从屋子里传来了老太婆的呐喊声。老太婆是在喊她儿媳的名字。儿媳丟下火钳就跑进了老太婆的屋子。男人坐到灶门口。灶里烧的是硬柴火,根本用不着去拨弄。锅口边热气腾腾。锅里的水马上就要开了。表叔走到灶门口,坐下去,抓起火钳从火塘里夹一粒火种出来,点燃了衔在嘴里的烟,吸着。一会儿工夫,女人从屋子里出来了。女人笑着对大家说,老太婆问是谁家的猪这么叫,我跟她说是我们家里请了他表叔来福猪。她就慢慢想起来了,过了一会儿挺明白地问我有没有人去石洪甫村接客。我说吃完中饭就让儿子去了。老太婆说他舅妈喜欢争礼,怎么下午去接客上午干什么去了!我说不是一回事!大家都笑了。女人也笑了,说,不知怎么的老太婆今儿突然明白过来了!男人进屋,牵了一盏灯出来。这会儿天还没有黑下来;灯亮着,却看不见一束光芒。大锅里烧的水开始波涛汹涌般沸腾了。表叔在系围腰。金伯在挽衣袖。老太婆又喊开了,还是叫他儿媳的名字。女人进去一会儿,出来,告诉大家说老太婆说待会儿猪福好了,用新鲜老菜(不叫“猪肉”)煮一碗面条给她吃。她说她今儿想吃点老菜。孙子要娶媳妇了,她高兴哩!——她平日也是这样,有时清醒有时糊涂。男人边说边拿了几只脸盆放到案板上。金伯说人生最大的道德是什么?是孝道。我刚才说要讲个故事大家听,那个故事说的是三个女婿给岳父拜寿,没什么大意思,就不讲了。大家都手上忙碌着,脸上挂满笑容,等着金伯讲故事。
金伯说让我讲一个关于孝道的故事给大家听。
金伯开始讲故事的时候,天也开始擦黑了。
从前,金伯说,有一个妇女,儿子不贤孝。他不但不贤孝,还打他老娘,也就是打那个妇女。这样的儿子养他有什么用!表叔在猪的一只后脚上用刀割开了一个口子,然后躬下身去用嘴含住了那个口子,往猪的身体里吹气。表叔吹气的时候鼓起腮帮子,气吹尽了又鼓起腮帮子吹第二口气。他脸都憋红了。最后用一根麻绳把口子捆紧了。接着他在猪的另一只脚上割开了一个小口子,用嘴含住往里面吹气。他吹气的时候连下巴都看不见了,只看得见他胸膛里的气渐渐消掉,猪的肚子慢慢鼓起来。
这个妇女的儿子在地里干活,他每天都要他老娘给他送饭。金伯继续讲他的故事。但他经常打他老娘:要么说他老娘饭送早了,要么说他老娘饭送晚了。那个妇女经常被他儿子打得鼻青脸肿。日子长了,打惯了手。什么时候都可以找个事儿把他老娘打一顿。那个妇女个头小,又体弱多病。她要靠儿子养她,她不能还手。再说又被他儿子打怕了,又哪敢还手。总之,这个妇女看到她的儿子就跟老鼠见了猫子似的。金伯讲着故事,手却没闲着。他见躺在案板上的猪被吹得气球一样鼓着,就拿起一只瓢去锅里舀了满满一瓢开水,往猪身上淋。淋了一瓢又一瓢,男人从金伯手里夺了瓢去,说,你讲故事,让我来。开水淋到猪身上,散发出一种特有的腥味,腥味在空气中弥漫。那盏用竹竿子挑出来的灯开始发射出一束束光来,照耀着这股腥气。天就慢慢黑了下来。
这个妇女是前生造了孽么,生出这样的儿子出来?男人抽空递一根烟给金伯。金伯的心沉在在故事里。他接了男人的烟,一只手在身上摸来摸去的,却没摸出火柴来。碰巧男人也一时找不到火柴,表叔见了就把衔在嘴上的那截烟屁股交给金伯。金伯接住点燃了烟,把烟屁股还给表叔,道了一声劳位(谢谢)!
女人在灶头清洗盘子碗。——这个妇女的儿子之所以不知道孝道,是这个妇人从小没有教育他,他不知道他娘十月怀胎才生下他,也不知道他娘是怎样辛辛苦苦把他养大的。金伯的故事在深入。院子里响起一片噗噗噗的刮毛声。夜是静的,风潜藏在四周,悄悄聆听金伯的故事。表叔身体往前倾着,一种爬山的姿势,噗噗噗的声音从他两个手里飘出来。这时候那盏灯变得跟太阳似的,向四周发射出万道光芒。在天地之间形成一个光亮的球体。那噗噗的刮毛声听上去耀武扬威,仿佛一群巡逻兵,同灯光一道护卫着这个光亮的球体,不让黑暗进来。
有一天那个妇女的儿子去垴塬下面一块地里干活。那块地不远处有一棵大枫树,枫树上有一个鸟窝,鸟窝里拥挤着几只孵出没几天的小鸟。小鸟的母亲正在口对口地给它的儿女们喂食。这时候,从大路上走来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老人让妇女的儿子停下活儿,让他抬头看枫树上的那个鸟窝。这时候那个妇女的儿子就看到了鸟的母亲给小鸟们喂食的情景。他觉得挺好玩。老人就对那个妇女的儿子说,在他幼小的时候他娘也是这样给他喂奶,细心哺育他、呵护他,他才慢慢长大成人。老人说,人不是天生地长的,是爹生娘养的。人不知道孝道,甚至像你一样殴打自己老娘,对得起生你养你的亲娘吗?老人说完话,要那个妇女的儿子好生想一想。那个青年思忖着,把头慢慢低了下去。他想到他对娘拳打脚踢;他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打了多少回了,他却想不起来也记不清了。青年开始悔恨。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那么糊涂,竟然对生养自己的老娘施以暴力。在这之前,他也知道娘生了他的身养了他的人,却不甚明白娘到底是怎样哺育他的。没想到待到自己长大后有了力气,却去打自己老娘。——我不是个人啊!青年一声呐喊,就给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金伯绘声绘色地讲着那个开始悔过的青年。表叔已经刮尽了猪一边身子上的毛。猪身干干净净,白白胖胖。金伯伸手去抚摸,又细腻又光滑。金伯爱不释手的样子。男人和金伯帮表叔把躺在案板上的猪翻了一个身。男人舀开水去了。那个青年以后不会打他娘了。表叔说。金伯说打是不会打他娘了,但他从那以后没有娘了。
男人舀来开水一瓢一瓢地往猪身上淋。开水顺着猪的身子淌下去,流到案板上,从案板边沿落下去;那些落到地上的水还在冒着热气。热气升上来,跟上面更大的热气搅在一起,往上升腾。
那个青年心中无比悔恨。他一边干活一边想:今后我再也不能打娘了,要孝敬娘。想到这儿他又忍不住抬起头来观看枫树上的鸟窝。他看到小鸟们齐刷刷趴在窝边,身子互相挤在一起,张开一张张嫩黄的小嘴,叫着;鸟的娘去外面给它们觅食去了还没有回来。青年想待会娘给我送饭来,我跟娘说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打她。今天我亲眼看到鸟娘给小鸟喂食。以后,我在离家近的地里干活不要娘给我送饭;在离家远的地里干活,娘给我送饭,早就早点,晚就晚点。青年这么想着,不觉快到吃饭的时候了。青年把这些都想好以后,又埋头干起来。他感觉手上更有力气,活儿干得又快又好。
青年欣慰地抬起头。这时候,他看到娘跟往日一样端着饭碗,已经走到那棵枫树下面。他迫不及待地朝她娘跑了过去。娘被青年打怕了,平日看到他影子都害怕。她看到儿子朝她跑过来,吓得全身颤抖。她老弱多病的身子再也经受不起儿子拳打脚踢。她什么都没想就扔了饭碗,砰一声响头往枫树上撞去,把她自己给撞死了!
边上几个听故事的人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他们仿佛看到灯光晃了一下身子;夜色紧跟着把灯光一挤。空气瞬间凝固了,世界静止下来。从表叔手中飘起的噗噗噗的刮毛声,飘到半空中不动了,在空中搁着,仿佛两只蝙蝠静静地浮在空气中。表叔把刮毛刀往案板上一丢,刮毛刀像一个丑陋的贝壳,仰躺在案板上。这个故事太凄惨了。男人像是在给金伯提意见似的说。女人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她一边把洗好的盘子和碗往篮子里装。那些洗干净的盘子碗在灯光下玉一样晶莹悦目。
金伯给自己点了一根烟,他说这个故事还没完。男人、女人和表叔都松了一口气。——那个青年悔恨呦,悔恨得简直想死。但是,即使是他悔恨死了,也救不活他的娘。人死不能复生。但他想他娘,想生了他养了他的娘。娘死了以后,那个青年哭红了眼睛,流干了泪水。可他却再怎么着也见不到他娘了。金伯缓慢地吸了两口烟,女人迫不及待地问后来呢?后来,金伯说,那个青年请了一个木匠,带上斧头、锯子把那棵枫树砍了,运到家门口。之后,让木匠用枫树给他娘雕了一尊木像。
猪毛已经被全部褪掉、刮净了。又用热水冲了两遍。猪的又肥又白的身体,无比温柔地躺在案板上。躺在灯光中。躺在这个冬天的夜晚里。躺在时间的流水中。躺在男人和女人的院子里。躺在表叔的手下。躺在金伯引人入胜的故事里。表叔操起一把屠刀三下五除二就把猪首(不叫“猪头”)下了。又不费吹灰之力把猪开了膛,破了肚。然后,他剔除猪尿泡,摘取猪下水。那一堆滚热的肠子,在猪的被掏空的身体里晃动着,不屑一顾地朝灯光瞟了一眼,便秀出万般慵懒的姿态。表叔朝它们伸过手去,它们像泥鳅一样滑溜。表叔一把把它们通通拽到案板上,它们又向四周伸展着爬去,一副自由散慢、美丽烂漫的范儿。他们仿佛月光,柔若无骨。它们犹如溪流,携带着春天花草的清香。它们大胆地裸露和展示自己。它们在案板上手舞足蹈。它们在灯光下尽情歌唱。
后来,那个青年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给娘洗脸。吃了饭上地干活就把娘抱到凳子里坐着,对娘说,娘,我干活去了,你在家看屋,待我收工回家弄饭给你吃。青年把娘的木像跟真人一样奉敬着。一而三,三而九,到了夏天了。青年种的谷子收割了,打下了。这天,大清早太阳红红火火,是晒谷子的好日子。青年把谷子运到屋外,扒开,薄薄地晒了。然后进屋把娘的木像抱出来,小心翼翼地让娘坐到大门外面一条凳子上。青年对娘说,娘,你也晒晒太阳吧,老天下了一个星期的雨,连屋子墙壁都发霉了。你给谷子看鸟看鸡,别让它们吃了我的谷子。我上地干活去了。青年跟娘说完话,就背起镢锄看着娘笑了笑,上路了。
金伯讲故事的时候,男人女人在掏洗猪肠子。表叔已经把猪心、猪肝、猪肾什么的都分别摘取了。猪被剖开分成了两大块。表叔脸上红扑扑的,跟刚从灶火边走出来似的。他胸前的围腰油光放亮。
女人听到这儿,在胸前围布上揩了揩手,说我进屋去看看老太婆。女人笑笑眯眯地,就从屋外巨大的光亮中走进了屋子里。屋子里灯光暗淡,相比之下,老太婆几乎是躺在黑暗中。老太婆听见有人进屋问谁呀,女人说我以为你睡了。猪还没福出来?老太婆问儿媳妇。快了,儿媳妇说我这就给你煮面条去。我想你要是睡着了就待会儿煮。这就去煮,老太婆说我等着吃哩。
女人从屋里出来,表叔已经把猪腰旁那两坨老菜割了下来。那是猪身上最嫩最鲜,最香甜好吃的。女人在小锅灶膛里烧开了火,打算把水烧开了煮面条。男人在灶边矮方桌上细细地切那两坨又嫩又鲜的老菜。金伯是问非问地笑着说是吃了面条讲还是讲完了吃面条?男人说随便。那不行,表叔说金伯得把故事讲完。金伯说讲完就讲完,反正你福猪我讲故事,我也没得闲。女人就提议说,金伯接着讲你的故事,我给大家煮面条。面条煮熟了吃面条,故事讲到哪算哪。
金伯就接着讲他的故事。
你说怪不怪,那个青年在外面发狠干活,天色突然暗了。越来越暗,好像要下雨。这可糟啦,那些谷子是他辛辛苦苦拼死累活打下的,要是叫雨淋湿了,更难晒干了。要是发霉烂掉,他得饿肚子。他还一时半会抢收不完。青年怀着侥幸心理抬头望了望天,祈求老天不要下雨。他想也许天不会下雨,下了一个星期了,今天才晴哩。他盼望乌云从天上滚过去,太阳会重新出来。可是,眨眼工夫,起风了,风起云涌。青年飞也似的往家中奔跑。乌云很快布满了天空,马上就要下雨了。大家的心被金伯的故事提了上来。女人掀开锅盖,一团热气往上一滚,女人眯着眼睛吹,热气逐渐减弱,她能看得见锅里翻滚的水了。女人把面条下进锅里,重新合上锅盖。——大家想想,雨后初晴又要下雨吗?金伯说,天不是要下雨,天是要考验那个青年。看那个青年匆匆忙忙跑回家,是先去抢收他的谷子,还是先把他娘的木像抱进屋里去。
几个听故事的人不约而同地呵了一声:原来如此!
老菜煮面条煮好了。女人往碗里盛,金伯对女人说,先给老太婆送一碗去,我们自己盛。表叔说对,先端一碗给老太婆。男人伸手从女人手里接过面碗去。表叔说人生在世要像金伯说的,第一要讲孝道。金伯立刻接过话茬说,除了孝道还要讲爱心。金伯接着强调说,如果父母不疼爱子女人类还有后来人吗?如果人与人之间不相互爱护能体会到人间温暖?
娘,吃吧!男人把面碗放在桌子上,把娘扶起来,让她在床头靠好了,这才把面碗端给她。娘接过面碗,喝了一口水。慢慢感叹着说,她好长时间没吃过这般香甜的老菜面条了。男人说,娘,那是你一直不想吃,吃不下去。老太婆吃了一口面条。瘪着嘴说如今日子好过了,人的胃口也跟着变了。男人说,娘,别说了,吃吧。娘就夹了一小块老菜送到嘴里。慢慢嚼,嚼烂,吞了。儿,我今天特别高兴。男人说,娘,你既是高兴,就让我喂你吧。老太婆说好,你喂我。一碗香喷喷的老菜煮面条,竟然被儿子一口一口地喂,被老太婆一口气吃完了。男人高兴得激动起来,问娘还吃不吃?老太婆摆了摆手,幸福地说:够了!
男人把娘的嘴巴揩干净,陪着娘坐了一会。老太婆说要睡了,男人就把她重新放到床上躺了下去。
表叔想起金伯讲的故事,说你故事还没讲完哩。金伯说不用讲了。
金伯话音刚落,一个人影从外面黑暗里走到灯光下,他开口就说他从石洪甫村来。他接着说男人的儿子从他舅舅家出来,走到湖堤上,遇到两个落水儿童。他当即跳进湖水里。两个落水儿童都及时得救了。医院里正在抢救。
“啊!”
在那一记喷薄而出的惊叹中,最尖锐的叫声是从老太婆住的那间屋里发出的,原来她刚躺到床上还没睡着就听到那个从外面进来的人在院子里说话。
男人、女人、表叔和金伯立刻跑进屋里去。老太婆已经吞了气了。娘!男人双膝跪地,十分悲恸地呐喊了一声。随着男人那一声呐喊,夜色猛地冲进屋子里,然后慢慢四散开去。老太婆灵魂化入夜色,随着夜色徐徐飘去。医院里,去看望和保佑男人的儿子她的孙子去了。
世界一片安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