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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半月

高考结束的那年暑假，我在叔叔的汽修厂帮忙，因为厂子有足够的学徒，叔叔又颇为关照我，故我只需做些零碎的活儿。

一天，两个纹身穿背心的年轻人推来了一辆故障摩托车，说电瓶好像有问题，让我们帮着修一下。

这时正是午休，住在附近的员工都回去了，店里只剩下我和明哥。

明哥是干这行的一把好手，并且在技校正经学过这门手艺，但当天不知是怎么了，明哥捣鼓了半个小时，累的满头大汗，愣是没琢磨出个所以然。

“改装车门门道的很多，这辆车很多地方被改过，一旦出了问题，我也不好判断从哪里下手。”明哥用带有机油的毛巾拭了拭额头的细汗，略微站起来松了松僵硬的腰部，随即就又埋头苦干了。

眼看明哥捣鼓了这么久都整不明白，我出门给叔叔打了个电话。简单跟叔叔汇报了一下情况后，叔叔给了我一个联系方式，说这人叫张子豪，是这一带有名的汽修师傅，让我联系他帮帮忙。

我打了电话没一会儿，等了还不到十分钟，就听到外面传来摩托停车熄火的声音，叮叮当当响过的一连串钥匙碰撞声随即被一阵沙沙走路声所取代——厂子门前是特意用砂石铺成的小路，只要有人走过就会传出响声。

为了挡住太阳直射，我和明哥把汽修厂的卷门只开了半人高，进出都得弯腰。这人在门前犹豫了一下，提手一下把整个铁皮门都拉起来了。

张子豪人如其名，和《英雄本色》中狄龙饰演的宋子豪很像，魁梧的身材，穿着一身蓝色的“劳保服“。张子豪看起来是个很爱干净的人，衣服尽管颜色被洗得退了颜色，但衣服上却少有汽修工因职业原因而常年黏着的机油垢。他腰板挺得笔直，看上去有些憨厚，眉宇间却隐隐显露出宋子豪般的凌云豪气。

我给明哥略微解释了一下，就和他一起迎了过去。张子豪冲我们打了声招呼后，明哥上去给他上烟，他条件反射般的推了一下，咧着一嘴白牙说：“不了，还是先做事吧。”

我给他指了指那辆摩托车，他看了一眼，皱起了眉头。

“改装车？”

明哥回答”是”，这让张子豪有些为难：“你知道我的规矩啊，我不修改装车。”

明哥赔了笑脸回答：“那不是汽车吗，这可是摩托，不算坏了你的规矩。”

他想了一会，还是把车扶起来，弯着身子，仔细听发动机的声音。我们见他认真的样子，都没再说话，生怕打扰到他。

张子豪看上去很熟练的样子，拆了电机，换了一些零件，把油路又仔仔细细的擦了一遍，没一会就把机壳装上了。

他自己骑上那辆车，发动后不断地往上给油，车子发出强力的轰鸣声，排气管往外噗噗地喷着黑烟，有一些黑色的浑浊液体从排气管里流了出来。我蹲在车前，等了十几秒，感觉一切都正常，有些兴奋的回头对明哥说：“嘿，神了，真修好了！”

我很高兴，赶忙给张子豪敬了一支烟，张子豪笑着推了一下，说不会。

我没勉强，按照叔叔的安排，拿了一百块钱给他。这次他倒是没有推脱，把钱规规整整地折好，放在衬衣的口袋里，冲我客套地赔了笑，随即急匆匆的就走了。

后来明哥告诉我，这人开了家不怎么大的汽修店，就在附近。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张子豪，他俨然一位金庸武侠小说中的人物，有一股这日渐疏远的世界里久违的侠气。

我的家乡在国道附近，这里地处江浙沪三省（直辖市）交接处，错综复杂的边界线上耸立着一座座“边界孤岛”。特殊的地理位置产生了许多三不管地带，在80、90年代成为了外来移民的庇护所。他们中有些是黑户，没有明确的身份证明，而张子豪就是其中之一。

张子豪是湖北宜昌人，据说之前在原南京军区当过兵，退伍归来后不久父母因车祸双双去世，遭此打击，张子豪一蹶不振，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为谋求生路，他一路沿着国道坐车到武汉去找早就出来干活的二叔。但哪知手上的地址是很多年前张子豪的祖辈尚健在时，某一年二叔回乡探亲留下的线索，张子豪去的时候，人家早就搬走了，

张子豪扑了个空，身上除了张身份证，只剩下块钱了。而此时，刚好有个工程队在招工，张子豪就凭借一腔热血就上了去往上海的车。在工地勤勤恳恳干了一年，哪知到了年末工程队根本付不出工钱，因为身份证在签约时就被收走了，张子豪一下子成了黑户。

天无绝人之路，张子豪一路沿着国道流浪。因为曾经的汽车兵经历，辗转之下张子豪成了一家汽修厂的学徒。

辛苦干了大半辈子，他攒了一笔钱，自己自立门户开起了汽修店。

往后的日子里，我常去张子豪的店里。也许是他身上的某种气质吸引了我，但我主要还是找他学技术，他也乐得带半个学徒。

跟他熟悉之后，我偶尔拿他开涮，说一些不讲究辈分的笑话，打趣他时他也不恼，只是咧着一嘴白牙爽朗朗的笑。

他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说话慢吞吞的，总是很冷静，不大喜欢和人争辩。但你也不要被他“温吞水”的外表所迷惑，他做事讲究效率，只要拿定注意，一辆车不一会儿就修好了。这性格同时也给他带来了不少生意。

有次一个衣着可爱的女孩开着辆粉红色甲壳虫，特意到他店里来修车。待到女孩子走远后，张子豪对我说，他以前在老家有个跟她长的非常像的女朋友，但因为家庭差距太大了，女孩的父母没有同意这门亲事。后来他心灰意冷，出去参军了，家里发生变故后，再也没有见过她。

张子豪慎重的在收银台的抽屉下面拿出了一张照片，递给了我。褪了色的彩色照片在昏暗的汽修店里看不大清楚，我两手接过拿到向阳的地方仔细看了看，和刚才那女孩确实很像，姑娘甜甜的笑着，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张子豪一把搂着她，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自信潇洒。

有一天，张子豪去李老板的店里帮忙，遇到一辆顾客车的空调不制冷，其实按照张子豪的经验，只需要重新加入制冷剂就行，但厂里的员工却让车主花费元更换新空调。张子豪悄悄给顾客说了这个事，结果大水冲了龙王庙，顾客把这事捅到李老板那索要赔偿，李老板的老婆是个泼妇，当时就到张子豪的汽修店门前砸了几面玻璃，非要讨个说法。

我和明哥听到消息后，立刻赶往张子豪的汽修店，我们赶到的时候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了。李老板拎着一把大扳手，在门前叫骂，地上散了一地的玻璃渣滓。

张子豪站在汽修店门口，衣服上沾了很多尘土，头发也有些散乱。一个肥胖的妇人扯着张子豪的蓝色劳保服，哇啦哇啦大声叫喊着听不懂的方言。

张子豪没有还手，似乎对于这种泼皮的手段不以为然，只是平静的反复说着：“放开我，有事可以慢慢谈。”

他试图安抚这个暴躁的女人，但是没什么成效。那平静的语调好像更加激怒了这个肥硕的妇人，她使劲推开张子豪，径直往店里冲，胡乱的把抽屉里的东西倒了一地，像是要自己拿钱。

这时，我看到一张褪色的彩色照片被她倒了出来，张子豪看到照片后，疯了一样的扑过去。但胖女人显出了与她的体型不对称的灵活，一把就抄起了照片，给了随后进屋的李老板。

李老板把照片攥在手里，像是要撕了它，有些戏谑的挑衅张子豪。张子豪咬着牙，抬起头来斜着眼睛看他，周围的人都劝张子豪别触霉头，不如道个歉。他倔强的拧着脖子，像是忍受了很久，憋出了这样一句话：“你把照片还给我，我不动你……”声音嘶哑的可怕。

周围的人不敢看他，只有那胖女人使劲瞪大着眯缝小眼，她不耐烦的甩着腱子肉，走向李老板示意她来撕了照片。张子豪发狠了，像是辆开足马力的T-34坦克，径直撞向了这个恶毒的妇人。

胖女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通”的摔在了地上，李老板眼看着老婆吃亏，从侧面冲上来想拽张子豪的头发。张子豪部队出身，一身军体拳护的密不透风，他用手抓住李老板，右脚一绊就使他失去平衡了。李老板重重倒地，还想站起来，张子豪疯癫的拿起李老板掉在地上的大扳手就准备朝他脸上砸。

眼看着要出人命，千钧一发之际我大喊一声：“别出人命！”张子豪像是辨识出了我的声音，恢复了平静，把扳手扔远了。只见李老板再也不复骄横的形象，蜷缩在地护着头部，像条哈巴狗一样的呻吟着：“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周围的人都笑了，张子豪也笑了。那一刻，他就像是《见龙卸甲》中的赵子龙，纵马飞跃险峻山崖至另一端后，面对曹孟德百万大军，状若无人的狂笑，那万丈豪情我至今未曾遗忘。

我连忙捡起了照片，给张子豪递了过去。接过照片后，张子豪吹了吹粘在上面的灰土，默默地把它放进了贴身的上衣口袋。

张子豪低调的太久了，久到人们忘了他是怎么成长的。

一个无依无靠的黑户，独自生存在这样的环境中，不够狠，怎么获得人们的“尊敬”？

那件事过后没多久，我高中最后的暑假生活就结束了。我又重新回到了校园，上起了大学，却好久再没去看望过叔叔。

几年后，我跟着父亲去叔叔的店里办事，这时我才发现，为了拓宽国道，附近的汽修店被拆了个七七八八。

张子豪由于是黑户，据说回老家补办身份证后就没回来过，人们也得不到他的任何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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