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甲壳虫 >> 甲壳虫的天敌 >> 三幅图读懂变形记卡式魔法大揭
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为何“伟大”?这道题我碰巧会答。今天就来告诉大家解题方法。首先提醒一下,《变形记》按照篇幅其实更接近中篇小说,而不是传说中的短篇小说。重读一遍其实还是挺费劲儿的,不如听我掰扯一下。
图一:说说我的工作卡夫卡在工伤保险公司供职,他的这幅钢笔画调侃了自己工作的荒谬之处:目睹工人们的各种惨状,如同观看这个社会施加给个人的酷刑而无能为力。这体现了卡夫卡内心的失败感。
跟现在的作家相比,卡夫卡最大的特点是:他大部分时间隐藏甚至否认了自己作家的身份,生前发表过作品但并不闻名。按理说,作为法学博士的卡夫卡拿到现在也是一位高学历高精尖的人才,可他并没有大展宏图,而是在保险公司委曲求全地干了一辈子。当然他这一辈子不长,在41岁就因肺结核早早离开,那是一战后文明满目疮痍的欧洲——好在他还没经历过更可怕的二战。
不像现在的作家,卡夫卡没有加入任何协会,甚至临死前要好友布洛德烧掉自己的作品。这是为何我们说他否定自己的作家身份。可这恰恰说明,卡夫卡追求的并非表面的荣誉和头衔,而是作为小说家最本质的内涵。他曾说过一句话,大意是,我不可能去从事文学写作,因为我本质上就是由文学构成的……这话怎么理解的?他其实是说,自己生存的意义就在文学之中,写作对于他如同呼吸——所以,外在的成功与失败他毫不看重。用德国学者本雅明的话来说,认识卡夫卡,就是先要认识到,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我们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看看他的代表作《变形记》。主人翁格里高尔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一只大甲虫,这个突兀的开头是现代小说的标志性事件。《巴黎圣母院》里雨果只是写了个长相怪异的人,《罪与罚》里,陀思妥耶夫斯只是让主人翁杀了个人……当然,卡夫卡作为现代小说之父的地位,绝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开头,我们接着往下看。
格里高尔是一个普普通通四处奔波的底层推销员。在父亲破产后,他扛起了包括妹妹在内一家四口的生活重担,在工作上任劳任怨谨小慎微,现在也只是为自己谋得了一个类似临时工的位置。这样的生活,从世俗层面看是失败。但这并非卡夫卡的重点。他想表现的失败是更深层的:作为精神性的存在,人类在现代社会完全失去了尊严。
图二:《变形记》插图这幅插画是表现主义风格,鱼眼摄像头里展示了小说开头的一幕,但除了甲虫,这个房间其实是非常普通的。
格里高尔为了家人的幸福勉强所从事的工作,是自己完全不喜欢的,他巴不得马上就辞职。他要努力帮妹妹实现进音乐学院的梦想,其实是对自己痛苦生活的绝望抗争。当齿轮时间长了,他甚至丧失了人之为人的快乐。当格里高尔变成甲虫后,他的公司主马上就赶来威胁他,这时格里高尔的母亲为自己的儿子求情: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子旁边,看看报,或是把火车时刻表翻来覆去地看。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做木工活儿。比如说,他花了两三个晚上刻了一个小镜框;您看到它那么漂亮一定会感到惊奇。”
读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应该会联想到靠写作和画钢笔画来维持理想和尊严的作者本人。
其实,变成甲壳虫的情节并非只是刻意求奇,相比于后来那些过于怪异让人不忍卒读的后现代小说,《变形记》的伟大之处还在于:在主人翁变形后,后面的描写几乎残忍地逼真,符合逻辑。卡夫卡不厌其烦地描写了甲虫的各种行为、动作和心理,好像他自己真的有如此经验——我猜测他可能做过一个类似的梦。经常有人评论说,《变形记》的深刻之处在于格里高尔变形后,他的父母和妹妹对他的冷漠。其实认真阅读小说后,你会发现人物的表现其实都合情合理。并没有证据表明,这只甲虫就是格里高尔,它如今只是一只吓人的怪物——即便如此,这家人还是养了他几个月的时间,一直到他绝食而死为止,可谓是仁至义尽。
但小说牛叉的地方就在这里体现出来了。经常评论家说甲虫象征了现代人异化的处境。其实这个挖的不够深,卡夫卡表现异化,靠的是两层反转:首先,正常人变成甲虫,这是第一层反转。但重要的是第二层,变成甲虫后,小说中人物的一切合理行为之外,有什么你觉得最荒诞、最不合理的地方?我认为,就格里高尔来说,他害怕吓到家人而不断隐藏自己最终饿死自己,这都合理,但最不合理的是:他竟然还想拖着一幅甲虫的皮囊坐火车去公司上班!这种建立在荒诞之上的又一层荒诞,其实在日常生活中是最正常不过的,但在卡夫卡设定的情节里,却让我们觉得如此可笑可怜!卡夫卡似乎拥有一种魔术,瞬间让我们击穿了生活的厚厚外皮,看到了血淋淋的真相,看到了这个小职员平日生活的悲惨与非人性。
就格里高尔的家人而言,他们害怕甲虫,慢慢开始忽略甲虫最终赶走甲虫,这些也都合情合理,最不合理的地方在哪?最不合理的是,他们恰恰丝毫没有怀疑过甲虫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儿子或哥哥变的,丝毫没有怀念过格里高尔这个活生生的亲人,而是把这个诡异的变形当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接受下来——卡夫卡魔术再次又一次显灵:他让读者意识到,当格里高尔忍辱负重地卖命工作的时候,他的家人曾经的习以为常是多么的无情。
我们也可以说,格里高尔变成甲虫并不是在那天早晨,而是早就发生了。唯一的不同是,那天早上后,他变成了一个彻底派不上用场的人。
图三:黄永玉的牛小说的结尾也并不稀奇,格里高尔再也无法成为现代社会这部庞大机器的齿轮,他成了“无用者”,成了虽然有内心有情感,却完全无法与人沟通的可怜虫。小说后面写道,变成虫子的格里高尔喜欢爬到椅子上临窗眺望,回忆自己还是人类时的感觉。而他的妹妹此时还跟他保持的最后交流,是把椅子专门放在窗户旁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动。但这残存的交流在不久后也因为外形和语言上的巨大隔膜而消失殆尽。对主人翁格里高尔来说这是悲剧,但他还是保持了最后的尊严:他主动选择绝食,离开了这个不适合自己的家庭,这让人想到卡夫卡另一个小说《饥饿艺术家》。
另外,到了小说最后,他的父母、妹妹都分别找到了不错的工作,父亲还因此重新恢复了健康,妹妹也变得越来越有活力……这个结尾是一种反讽吗?你当然可以说,结局进一步烘托了格里高尔被遗忘这样一个血淋淋的现实。但仔细想想,无论是家人还是格里高尔的公司主管,甚至是那三个看到甲虫后退租的房客,他们的所为都是人之常情,并不像现实主义小说一样是什么批判的对象。
所以我认为,这个光明的尾巴不是反讽,也不是强行的大团圆,而是作家重新让现实照进了那个诡异的世界:卡夫卡要告诉我们的是,这个世界虽然变得很糟糕,虽然在未来可能更加糟糕,但我们作为人依然有着自由的空间和幸福的余地,如同庖丁解牛所说的:“恢恢乎其余游刃必有余地也”,这也是为什么卡夫卡后来喜欢上了庄子。
本期的彩蛋是马克思和卡夫卡的一个对比:
有机会我们可以聊聊马克思的《巴黎手稿》,看看马克思是怎么预见到卡夫卡早晚要变成甲虫的。
最后送大家一句卡夫卡的箴言,也可以作为对《变形记》的总结:
不要绝望,甚至对你自己不感到绝望这一点也不要绝望。恰恰在似乎一切都完了的时候,新的力量毕竟来临,给你帮助,而这正表明你是活着的。